文学或许是一种巧言令色
我一直以来对文学抱有崇敬态度,同时又觉得它是陪伴我成长、与我贴切共存的一个东西。我从小学之前就开始用拼音或错别字记录每天的生活,小学到高中一直保持了写日记的习惯,因为很多想法不便与他人倾诉,记录又是让自己的想象重新回到某种情境和时间段的一种方式。自由的写作是我生活的一种必要,但是逐渐地,我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我在小的时候就隐隐地感觉到,它关乎文学本身,但我从来不确定——确切来说是不敢承认。这个问题在林奕含——一位天赋超众但去世的台湾女作家——的访谈中也被提到过,那就是文学或许可以是一种巧言令色。
小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擅长用文字引导他人对事物的特定印象,尽管这个印象不一定是真实的,所以这个过程中有欺骗的成分在里面,但他人从来不会知道这是欺骗,因为我的心理刻画总是那么细腻和真实。比如说我写过一篇弹钢琴的作文,里面用修辞手法描绘了我每天练琴的过程,字里行间充满着我对钢琴的热爱和对旋律的陶醉。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我非常厌恶练琴。我从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学琴,但是我的热度很快消退,而钢琴已经买来摆在家中,我每日必须要经历那难熬的一个小时艰难地认每个音符、重复地练习乏味的旋律。练琴是充满单调和苦涩的,和父母的争执和哭泣时常发生。可是当我看到作文题目说“描述自己的爱好”,我想,写玩电脑游戏有点不太好,那我就写自己的特长吧,于是有了那篇后来被老师在全班念的作文。下课后,同学把我团团围住,带着惊讶和羡慕的眼光说,“你那么喜欢钢琴啊!”,我尴尬地看着他们,想说,“不,那不是真的。”但那又是谎言吗?
好的文字可以欺骗他人,虽然它的意图并非欺骗,只是为了朝好的一个标准发展——比如说如果我写自己玩电脑游戏上瘾,那就是一个坏的方向。其他时候,它的意图是为了给自己塑造一个好的形象——人之常情,人性如此,你又能说它是欺骗吗?在中学的时候,我开始发现一个不好的趋势,那就是我在博客上写文章总是想象着以他人的视角来看待自己,所以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塑造一个好的、甚至炫耀的个人形象。比如说考试考得好,就会在博客里故作云淡风轻地提起。我发现我写文章开始带着很强的目的性在里面——即使是写日记,也会想,如果这个日记被别人看到,那这个人心中也要留下对我好的印象。这或许本身没什么过错,但是它让我很多时候无法全然地真实。中学时期我又一次利用文字“巧言令色”。我在一个学生社团担任了一个领导职位,但是我因为无法平衡这个职位和学业的压力,所以我一直以来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他人鉴于情面也没有公开指责我,但都心知肚明。在毕业的时候,我在社交网站上发了一篇文章,讲述我与这个社团的故事,包括加入、成为干部、以及我做过的事。通篇我用很真挚、诚实的情感支撑,成功地塑造了我作为一个尽责的干部的形象。我发现尽管我几年来的懈怠所造成的负面印象,竟然这么容易地就被一篇文章扭转,很多的社员和其他的干部都说他们很感动,给了我很积极的评论。
如我所说,好的文字可以欺骗他人。噢,不对,或许不能说是‘好’,应该说有技巧性的文字可以欺骗他人。更甚者,有技巧性的文字可以欺骗自己。文学本质上是一种艺术,它调动感官、编织起一个从一定程度上和现实脱离的世界。沉迷文学世界的人很容易变得不接地气、封闭自我、不喜欢真实和丧失文学美感的人和事。如果一个人过于沉浸、迷失于自己编造出的文学世界,她可以欺骗自我。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文字本质上是一种工具,那么它可以欺骗他人、也可以欺骗自我。但由于我们总是赋予文学美妙的遐想、甚至于好的道德特征,我们可能会忽视它欺骗、甚至作恶的能力。
由于我要进入社会学领域的缘故,之前我花很多时间想过社会学作为一个学科发展的前景——社会学是关于社会的学科,怎么样能让它的知识更好地被大众所了解、吸收?怎么样能够以引人入胜的方式做社会学的学术?我的答案之一就是讲故事,storytelling在定性研究中尤其普遍。中国社会学家费孝通曾经也说过,社会学要“出故事”——“人生和社会就是一个大舞台,人们在这舞台上上演悲欢离合、死死生生的活剧,我们社会学就是要讲人们的故事,要出故事…社会学不应当只出统计数字,只搞大规模的定量调查,还要关注活生生的人间戏剧,要搞定性研究(李银河 2015)。”我就这个观点和我们学校的教授也聊过,原以为他会赞同我所说的,没想到他说,storytelling
can mystify too. 这句话,结合我自身的经历,很有道理并且点醒了我。后来我看到一本书,书中所说的更加阐明了教授的观点。书中说,
“Storytelling
is central to communication. To a large degree, all communication is about telling
stories. We tell stories to our spouses, children, friends, and coworkers.
Through stories we present and represent ourselves and others. Stories have
been defined as ‘social events that instruct us about social processes, social
structures, and social institutions.’ We literally narrate status (‘When we were at the Gold Golf Club…’), biases (‘This guy,
who was not even a member of the CG Club’), and beliefs about the social order (…
‘had the audacity of asking me out, even though he just drives a Cavalier’).
Stories are also important because they help us reinforce our arguments; they
assist us in our attempt to persuading listeners that we are ‘right’.
“Thus,
the stories we tell are not random, as they evince the social position of the
narrators and belong and belong to what Moscovici labels as ‘social
representations.’ Storytelling often represents the most ideological moments;
when we tell stories, we tell them as if there were only one way of telling
them, as the “of course” way of understanding what is happening in the world. These
are moments when we are ‘least aware that [we] are using a particular
framework, and that if [we] used another framework the things we are talking
about would have different meaning.’ This is also the power of storytelling—that
the stories seem to lie in the realm of the given, in the matter-of-fact world.
Hence, stories help us make sense of the world but in ways that reinforce the
status quo, serving particular interests without appearing to do so” (Bonilla-Silva 2017).
如果文学、故事可以是一种巧言令色——并不是说它们全部都是——但它们具有巧言令色的能力,那么懂得熟练运用文字的人应该更有良知、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接受反驳和批评。在我们阅读充满情感和声色的文字时,也应该想想,它有没有另一种可以被讲述的方法和角度?我一直有相对好的操纵文字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小学起我经常在写作文时感到内疚——写我对钢琴的热爱,对死去小鸡的伤心——因为我时常夸大、伪造自己的情感,
但他人都信以为真。小鸡真实死去的时候,我没有哭,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我的文字使我潸然泪下,读过我那篇文章的很多同学也哭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是否文字本身建造了另一个现实?这个问题很多时候,只有写作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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